《南齐书》
裴叔业 崔慧景(崔恭祖 崔觉 崔偃) 张欣泰
裴叔業,河東聞喜人,晉冀州刺史徽後也。徽子游擊將軍黎,遇中朝亂,子孫沒涼州,仕於張氏。黎玄孫先福,義熙末還南,至滎陽太守。叔業父祖晚渡。少便弓馬,有武幹。宋元徽末,累官為羽林監,太祖驃騎行參軍。建元元年,除屯騎校尉。虜侵司豫二州,以叔業為軍主征討,本官如故。
上初即位,群下各獻讜言。二年,叔業上疏曰:「成都沃壤,四塞為固,古稱一人守隘,萬夫趑趄。雍、齊亂於漢世,譙、李寇於晉代,成敗之跡,事載前史。頃世以來,綏馭乖術,地惟形勢,〔一〕 居之者異姓,國實武用,鎮之者無兵,致寇掠充斥,賧稅不斷。宜遣帝子之尊,臨撫巴蜀,總益、梁、南秦為三州刺史。率文武萬人,先啟瑉漢,分遣郡戍,皆配精力,搜盪山源,糾虔姦蠹。威令既行,民夷必服。」除寧朔將軍,軍主如故。永明四年,累至右軍將軍,東中郎諮議參軍。
高宗為豫州,叔業為右軍司馬,加建威將軍、軍主,領陳留太守。七年,為王敬則征西司馬,將軍、軍主如故。隨府轉驃騎。在壽春為佐數年。九年,為寧蠻長史、廣平太守。雍州刺史王奐事難,叔業率部曲於城內起義。上以其有幹用,仍留為晉安王征北諮議,領中兵,扶風太守,遷晉熙王冠軍司馬。延興元年,加寧朔將軍,司馬如故。
叔業早與高宗接事,高宗輔政,厚任叔業以為心腹,使領軍掩襲諸蕃鎮,叔業盡心用命。建武二年,虜圍徐州,叔業以軍主隸右衛將軍蕭坦之救援。叔業攻虜淮柵外二城,剋之,賊眾赴水死甚眾。除黃門侍郎。上以叔業有勳誠,封武昌縣伯,五百戶。仍為持節、督徐州軍事、冠軍將軍、徐州刺史。
四年,虜主寇沔北,上令叔業援雍州。叔業啟:「北人不樂遠行,唯樂侵伐虜堺,〔二〕 則雍司之賊,自然分張,無勞動民向遠也。」上從之。叔業率軍攻虹城,獲男女四千餘人。徙督豫州、輔國將軍、豫州刺史,持節如故。
永泰元年,叔業領東海太守孫令終、新昌太守劉思效、馬頭太守李僧護等五萬人圍渦陽,虜南兗州所鎮,去彭城百二十里。偽兗州刺史孟表固守拒戰,叔業攻圍之,積所斬級高五丈,以示城內。又遣軍主蕭璝、成寶真分攻龍亢戍,即虜馬頭郡也。虜閉城自守。偽徐州刺史廣陵王率二萬人,騎五千匹,至龍亢,璝等拒戰不敵。叔業三萬餘人助之,數道攻虜。虜新至,營未立,於是大敗。廣陵王與數十騎走,官軍追獲其節。虜又遣偽將劉藻、高匆繼至,〔三〕 叔業率軍迎擊破之,再戰,斬首萬級,獲生口三千人,器仗驢馬絹布千萬計。虜主聞廣陵王敗,遣偽都督王肅、大將軍楊大眼步騎十餘萬救渦陽,叔業見兵盛,夜委軍遁走。明日,官軍奔潰,虜追之,傷殺不可勝數,日暮乃止。叔業還保渦口,上遣使慰勞。
高宗崩,叔業還鎮。少主即位,誅大臣,京師屢有變發。叔業登壽春城北望肥水,謂部下曰:「卿等欲富貴乎?我言富貴亦可辦耳。」永元元年,徙督南兗兗徐青冀五州軍事、南兗州刺史,將軍、持節如故。叔業見時方亂,不樂居近蕃,朝廷疑其欲反,叔業亦遣使參察京師消息,於是異論轉盛。叔業兄子植、颺並為直閤,殿內驅使。慮禍至,棄母奔壽陽,說叔業以朝廷必見掩襲。徐世檦等慮叔業外叛,遣其宗人中書舍人裴長穆宣旨,許停本任。叔業猶不自安,而植等說之不已,叔業憂懼,問計於梁王,梁王令遣家還都,自然無患。叔業乃遣子芬之等還質京師。明年,進號冠軍將軍。傳叔業反者不已,芬之愈懼,復奔壽春。於是發詔討叔業,遣護軍將軍崔慧景、征虜將軍豫州刺史蕭懿督水陸眾軍西討,頓軍小峴。叔業病困,植請救魏虜,送芬之為質。叔業尋卒,虜遣大將軍李醜楊大眼二千餘騎入壽春。初,虜主元宏建武二年至壽春,其下勸攻城。宏曰:「不須攻,後當降也。」植等皆還洛陽。
崔慧景字君山,〔清〕 河東武城人也。〔四〕 祖構,奉朝請。父系之,州別駕。
慧景初為國子學生。宋泰始中,歷位至員外郎,稍遷長水校尉,寧朔將軍。太祖在淮陰,慧景與宗人祖思同時自結,太祖欲北渡廣陵,使慧景具船於陶家後渚,事雖不遂,以此見親。除前軍。沈攸之事平,仍出為武陵王安西司馬、河東太守,使防扞陝西。昇明三年,豫章王為荊州,慧景留為鎮西司馬,兼諮議,太守如故。太祖受禪,封樂安縣子,三百戶。豫章王遣慧景奉表稱慶還京師,太祖召見,加意勞接。轉平西府司馬、南郡內史。仍遷為南蠻長史,加輔國將軍,內史如故。先是蠻府置佐,資用甚輕,至是始重其選。
建元元年,虜動,豫章王遣慧景三千人頓方城,為司州聲援。虜退,梁州賊李烏奴未平,以慧景為持節、都督梁南北秦沙四州軍事、西戎校尉、梁南秦二州刺史,將軍如故。敕荊州資給發遣,配以實甲千人,步道從襄陽之鎮。初,烏奴屢為官軍所破,走氐中,乘閒出,擾動梁、漢,據關城。遣使詣荊州請降,豫章王不許。遣中兵參軍王圖南率益州軍從劍閣掩討,大摧破之,烏奴還保武興。慧景發漢中兵眾,進頓白馬。遣支軍與圖南腹背攻擊,烏奴大敗,遂奔于武興。
世祖即位,進號冠軍將軍。在州蓄聚,多獲珍貨。永明三年,以本號還。遷黃門郎,領羽林監。明年,遷隨王東中郎司馬,加輔國將軍。出為持節、督司州軍事、冠軍將軍、司州刺史。母喪,詔起復本任。慧景每罷州,輒〔傾〕 資獻奉,〔五〕 動數百萬,世祖以此嘉之。九年,以本號徵還,轉太子左率,加通直常侍。明年,遷右衛將軍,加給事中。
是時虜將南侵,上出慧景為持節、督豫州郢州之西陽司州之汝南二郡諸軍事、冠軍將軍、豫州刺史。鬱林即位,進號征虜將軍。慧景以少主新立,密與虜交通,朝廷疑懼。高宗輔政,遣梁王至壽春安慰之,慧景遣密啟送誠勸進,徵還,為散騎常侍,左衛將軍。建武二年,虜寇徐、豫,慧景以本官假節向鍾離,受王玄邈節度。尋加冠軍將軍。四年,遷度支尚書,領太子左率。
冬,虜主攻沔北五郡,假慧景節,率眾二萬,騎千匹,向襄陽。雍州眾軍並受節度。永泰元年,慧景至襄陽,五郡已沒。加慧景平北將軍,置佐史,分軍助戍樊城。慧景頓渦口村,與太子中庶子梁王及軍主前寧州刺史董仲民、劉山陽、裴颺、傅法憲等五千餘人進行鄧城。前參騎還,稱虜軍且至。須臾,望數萬騎俱來,慧景據南門,梁王據北門,令諸軍上城上。時慧景等蓐食輕行,皆有饑懼之色。軍中北館客三人,走投虜,具告之。虜偽都督中軍大將軍彭城王元勰分遣偽武衛將軍元蚪趣城東南,斷慧景歸路,偽司馬孟斌向城東,偽右衛將軍播正屯城北,交射城內。梁王欲出戰,慧景曰:「虜不夜圍人城,待日暮自當去也。」既而虜眾轉盛,慧景於南門拔軍,眾軍不相知,隨後奔退。虜軍從北門入,劉山陽與部曲數百人斷後死戰,虜遣鎧馬百餘匹突取山陽,山陽使射手射之,三人倒馬,手殺十餘人,不能禁,且戰且退。慧景南出過鬧溝,軍人蹈藉,橋皆斷壞,虜軍夾路射之,軍主傅法憲見殺,赴溝死者相枕。山陽取襖杖填溝,乘之得免。虜主率大眾追之,晡時,虜主至沔北,圍軍主劉山陽。山陽據城苦戰,至暮,虜乃退。眾軍恐懼,其夕皆下船還襄陽。
東昏即位,改領右衛將軍,平北、假節如故。未拜。永元元年,遷護軍將軍,尋加侍中。陳顯達反,加慧景平南將軍,都督眾軍事,屯中堂。時輔國將軍徐世檦專勢號令,慧景備員而已。帝既誅戮將相,舊臣皆盡,慧景自以年宿位重,轉不自安。
明年,裴叔業以壽春降虜,改授慧景平西將軍,假節、侍中、護軍如故,率軍水路征壽陽。軍頓白下,將發,帝長圍屏除出琅邪城送之。帝戎服坐城樓上,召慧景單騎進圍內,無一人自隨者。裁交數言,拜辭而去。慧景既得出,甚喜。子覺為直閤將軍,慧景密與期:四月慧景至廣陵,覺便出奔。〔六〕
慧景過廣陵數十里,召會諸軍主曰:「吾荷三帝厚恩,當顧託之重。幼主昏狂,朝廷壞亂,危而不扶,責在今日。欲與諸君共建大功,以安宗社,何如?」眾皆響應。於是回軍還廣陵,司馬崔恭祖守廣陵城,開門納之。帝聞變,以征虜將軍右衛將軍左興盛假節,督京邑水陸眾軍。慧景停二日,便收眾濟江集京口。江夏王寶玄又為內應,合二鎮兵力,奉寶玄向京師。
臺遣驍騎將軍張佛護、直閤將軍徐元稱、屯騎校尉姚景珍、西中郎參軍徐景智、游盪〔軍〕 主董伯珍、〔七〕 騎官桓靈福等據竹里為數城。寶玄遣信謂佛護曰:「身自還朝,君何意苦相斷遏?」佛護答曰:「小人荷國重恩,使於此創立小戍。殿下還朝,但自直過,豈敢干斷。」遂射慧景軍,因合戰。慧景子覺及崔恭祖領前鋒,皆傖楚善戰;又輕行不爨食,以數舫緣江載酒肉為軍糧。每見臺軍城中煙火起,輒盡力攻擊,臺軍不復得食,以此饑困。元稱等議欲降,佛護不許。十二日,恭祖等復攻之,城陷,佛護單馬走,追得斬首,徐元稱降,餘軍主皆死。慧景至臨沂,令李玉之發橋斷路,慧景收殺之。
臺遣中領軍王瑩都督眾軍,據湖頭築壘,上帶蔣山西巖,實甲數萬。慧景至查硎,竹塘人萬副兒善射獵,能捕(虜) 〔虎〕 ,〔八〕 投慧景曰:「今平路皆為臺軍所斷,不可議進。唯宜從蔣山龍尾上,出其不意耳。」慧景從之,分遣千餘人魚貫緣山,自西巖夜下,鼓叫臨城中。臺軍驚恐,即時奔散。帝又遣右衛將軍左興盛率臺內三萬人,拒慧景於北籬門,〔九〕 望風退走。慧景引軍入樂遊〔苑〕 ,〔一0〕 恭祖率輕騎十餘匹突進北掖門,乃復出,宮門皆閉。慧景引眾圍之。於是東府、石頭、〔一一〕 白下、新亭諸城皆潰。左興盛走,不得入宮,逃淮渚荻舫中,慧景擒殺之。宮中遣兵出盪,不剋。慧景燒蘭臺府署為戰場,守衛尉蕭暢屯南掖門處分城內,隨方應擊,眾心以此稍安。
慧景稱宣德太后令,廢帝為吳王。時巴陵王昭冑先逃民間,出投慧景,慧景意更向之,故猶豫未知所立。竹里之捷,子覺與恭祖爭勳,慧景不能決。恭祖勸慧景射火箭燒北掖樓,慧景以大事垂定,後若更造,費用功力,不從其計。性好談義,兼解佛理,頓法輪寺,對客高談。恭祖深懷怨望。
先是衛尉蕭懿為征虜將軍、豫州刺史,自歷陽步道征壽陽。帝遣密使告之,懿率軍主胡松、李居士等數千人自采石濟岸,頓越城,舉火,臺城中鼓叫稱慶。恭祖先勸慧景遣二千人斷西岸軍,令不得渡,慧景以城旦夕降,外救自然應散。至是恭祖請擊義師,又不許。乃遣子覺將精手數千人渡南岸。義師昧旦進戰,數合,士皆致死,覺大敗,赴淮死者二千餘人,覺單馬退,開桁阻淮。其夜,崔恭祖與驍將劉〔靈〕 運詣城降,〔一二〕 慧景眾情離壞,乃將腹心數人潛去,欲北渡江,城北諸軍不知,猶為拒戰。城內出盪,殺數百人。義軍渡北岸,慧景餘眾皆奔。慧景圍城凡十二日,軍旅散在京師,不為營壘。及走,眾於道稍散,單馬至蟹浦,為漁父所斬,以頭內鰌魚籃,檐送至京師,時年六十三。
追贈張佛護為司州刺史,左興盛豫州刺史,並征虜將軍,徐景智桓靈福屯騎校尉,董伯珍員外郎,李玉之給事中,其餘有差。
恭祖者,慧景宗人,驍果便馬槊,氣力絕人,頻經軍陣。討王敬則,與左興盛軍容袁文曠爭敬則首,〔一三〕 訴明帝曰:「恭祖禿馬絳衫,手刺倒賊。故文曠得斬其首。以死易勳,而見枉奪。若失此勳,要當刺殺左興盛。」帝以其勇,〔一四〕 使謂興盛曰:「何容令恭祖與文曠爭功。」遂封二百戶。慧景平後,恭祖繫尚方,少時殺之。
覺亡命為道人,見執伏法。臨刑與妹書曰:「捨逆旅,歸其家,以為大樂;況得從先君遊太清乎。古人有力扛周鼎,而有立錐之歎,以此言死,亦復何傷!平生素心,士大夫皆知之矣。既不得附驥尾,安得施名於後世,慕古竹帛之事,今皆亡矣。」慧景妻女亦頗知佛義。
覺弟偃,為始安內史,藏竄得免。和帝西臺立,以為寧朔將軍。中興元年,詣公車門上書曰:
臣竊惟太祖、高宗之孝子忠臣,而昏主之賊臣亂子者,江夏王與陛下,先臣與鎮軍是也。臣聞堯舜之心,常以天下為憂,而不以位為樂。彼孑然之舜,壟畝之人,猶尚若此;況祖業之重,家國之切?江夏既行之於前,陛下又蹈之於後,雖成敗異術,而所由同方也。
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天下纖介之屈,尚望陛下申之,絲髮之冤,尚望陛下理之。況先帝之子,陛下之兄,所行之道,即陛下所由哉?如此尚弗恤,其餘何幾哉?陛下德侔造化,仁育群生,雖在昆蟲草木,有不得其所者,覽而傷焉。而況乎友愛天至,孔懷之深。夫豈不懷,將以事割。此實左右不明,未之或詳。惟陛下公聽並觀,以詢之芻蕘。群臣有以臣言為不可,乞使臣廷辯之。則天人之意塞,四海之疑釋。必若不然,僥小民之無識耳。〔一五〕 使其曉然知此,相聚而逃,陛下以責江夏之冤,朝廷將何以應之哉?若天聽沛然回光,發惻愴之詔,而使東牟朱虛東褒儀父之節,則何戈之士,〔一六〕 誰不盡死?愚戇之言,萬一上合,事乞留中。
事寢不報。偃又上疏曰:
近冒陳江夏之冤,定承聖詔,已有褒贈,此臣狂疏之罪也。然臣所以諮問者,不得其實,罪在萬沒,無所復云。但愚心所恨,非敢以父子之親,骨肉之閒,而僥幸曲陛下之法,傷至公之義。誠不曉聖朝所以然之意。(何則) 〔若以〕 狂主雖狂,而實是天子,〔一七〕 江夏雖賢,實是人臣,先臣奉人臣逆人君,以為不可申明詔,得矣;然未審陛下亦是人臣不?而鎮軍亦復奉人臣逆人君,今之嚴兵勁卒,方指於象魏者,其故何哉?臣所不死,苟存視息,非有他故,所以待皇運之開泰,申冤魂之枉屈。今皇運既已開泰矣,而死於社稷盡忠,反以為賊,臣何用此生陛下世矣。
臣聞王臣之節,竭智盡公,以奉其上。居股肱之任者,申理冤滯,薦達群賢。凡此眾臣,夙興夜寐,心未嘗須臾之閒而不在公。故萬物無不得其理,而頌聲作焉。臣謹案鎮軍將軍臣穎冑,宗室之親,股肱之重,身有伊、霍之功,荷陛下稷、旦之任。中領軍臣(諱) 〔詳〕 ,〔一八〕 受帷幄之寄,副宰相之尊。皆所以棟梁朝廷,社稷之臣,天下所當,遑遑匪懈,盡忠竭誠,欲使萬物得理,而頌聲大興者,豈復宜踰此哉?而同知先臣股肱江夏,匡濟王室,天命未遂,王亡與亡,而不為陛下瞥然一言。知而不言,是不忠之臣,不知而言,乃不智之臣,此而不知,將何所知?
如以江夏心異先臣,受制臣力,則江夏同致死斃,聽可昏政淫刑,見殘無道。然江夏之異,以何為明,孔、呂二人,誰以為戮。手御麾幡,言輒任公,同心共志,心若膠漆,而以為異,臣竊惑焉。如以先臣遣使,江夏斬之,則征東之驛,何為見戮?陛下斬征東之使,寔詐山陽;江夏違先臣之請,實謀孔矜。天命有歸,故事業不遂耳。夫唯聖人,乃知天命,守忠之臣,唯知盡死,安顧成敗。詔稱江夏遭時屯故,跡屈行令,內恕探情,無玷純節。今茲之旨,〔一九〕 又何以處鎮軍哉?
臣所言畢矣,乞就湯鑊。然臣雖萬沒,猶願陛下必申先臣。何則?惻愴而申之,則天下伏;不惻愴而申之,天下之人北面而事陛下者,徒以力屈耳。先臣之忠,有識所知,南史之筆,千載可期,亦何待陛下屈申而為褒貶。然小臣惓惓之愚,為陛下計耳。臣之所言,非孝於父,實忠於君。唯陛下孰察,少留心焉。
臣頻觸宸嚴,而不彰露,所以每上封事者,非自為戇地,猶以春秋之義有隱諱之意也。臣雖淺薄,然今日之事,斬足斷頭,殘身滅形,何所不能,為陛下耳。臣聞生人之死,肉人之骨,有識之士,未為多感。公聽並觀,申人之冤,秉德任公,理人之屈,則普天之人,爭為之死。何則?理之所不可以已也。陛下若引臣冤,免臣兄之罪,收往失,〔二0〕 發惻愴之詔,懷可報之意,則桀之犬實可吠堯,跖之客實可刺由,又何況由之犬,堯之客。臣非𠫤生,實為陛下重此名於天下。已成之基,可惜之寶,莫復是加。寖明寖昌,不可不循,寖微寖滅,不可不慎。惟陛下熟察,詳擇其衷。
若陛下猶以為疑,鎮軍未之允決,乞下征東共詳可否,無以向隅之悲,而傷陛下滿堂之樂。何則?陛下昏主之弟,江夏亦昏主之弟;鎮軍受遺託之恩,先臣亦荷顧命之重。情節無異,所為皆同,殊者唯以成敗仰資聖朝耳。臣不勝愚忠,請使群臣廷辯者,臣乞專令一人,精賜本語。僥幸萬一,天聽昭然,則軻沈七族,離燔妻子,人以為難,臣豈不易。
詔報曰:「具卿冤切之懷。卿門首義,而旌德未彰,亦追以慨然,今當顯加贈謚。」偃尋下獄死。
張欣泰字義亨,竟陵人也。父興世,宋左衛將軍。
欣泰少有志節,不以武業自居,好隸書,讀子史。年十餘,詣吏部尚書褚淵,淵問之曰:「張郎弓馬多少。」欣泰答曰:「性怯畏馬,無力牽弓。」淵甚異之。
辟州主簿,歷諸王府佐。元徽中,興世在家,擁雍州還資,見錢三千萬。蒼梧王自領人劫之,一夜垂盡,興世憂懼感病卒。欣泰兄欣華時任安成郡,欣泰悉封餘財以待之。
建元初,歷官寧朔將軍,累除尚書都官郎。世祖與欣泰早經款遇,及即位,以為直閤將軍,領禁旅。除豫章王太尉參軍,出為安遠護軍、武陵內史。還復為直閤,步兵校尉,領羽林監。欣泰通涉雅俗,交結多是名素。下直輒遊園池,著鹿皮冠,衲衣錫杖,挾素琴。有以啟世祖者,世祖曰:「將家兒何敢作此舉止!」後從車駕出新林,敕欣泰甲仗廉察,欣泰停仗,於松樹下飲酒賦詩。制局監呂文度過見,啟世祖。世祖大怒,遣出外,數日,意稍釋,召還,謂之曰:「卿不樂為武職驅使,當處卿以清貫。」除正員郎。
永明八年,出為鎮軍中兵參軍、南平內史。巴東王子響殺僚佐,上遣中庶子胡諧之西討,使欣泰為副。欣泰謂諧之曰:「今太歲在西南,逆歲行軍,兵家深忌,不可見戰,戰必見危。今假此行,勝既無名,負誠可恥。彼凶狡相聚,所以為其用者,或利賞逼威,無由自潰。若且頓軍夏口,宣示禍福,可不戰而禽也。」諧之不從,進屯江津,尹略等見殺。
事平,欣泰徙為隨王子隆鎮西中兵,改領河東內史。子隆深相愛納,數與談宴,州府職局,多使關領,意遇與謝朓相次。典籤密以啟聞,世祖怒,召還都。屏居家巷,置宅南岡下,面接松山。欣泰負弩射雉,恣情閑放。眾伎雜藝,頗多閑解。
明帝即位,為領軍長史,遷諮議參軍。上書陳便宜二十條,其一條言宜毀廢塔寺。帝並優詔報答。
建武二年,虜圍鍾離城。欣泰為軍主,隨崔慧景救援。欣泰移虜廣陵侯曰:「聞攻鍾離,是子之深策,可無謬哉!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豈不聞之乎?我國家舟舸百萬,覆江橫海,所以案甲于今不至,欲以邊城疲魏士卒。我且千里運糧,行留俱弊,一時霖雨,川谷涌溢,然後乘帆渡海,百萬齊進,子復奚以御之?乃令魏主以萬乘之重,攻此小城,是何謂歟?攻而不拔,誰之恥邪?假令能拔,子守之,我將連舟千里,舳艫相屬,西過壽陽,東接滄海,仗不再請,糧不更取,士卒偃臥,起而接戰,乃魚鱉不通,飛鳥斷絕,偏師淮左,其不能守,皎可知矣。如其不拔,吾將假法于魏之有司,以請子之過。若挫兵夷眾,攻不卒下,驅士填隍,拔而不能守,則魏朝名士,其當別有深致乎,吾所未能量。昔魏之太武佛狸,傾一國之眾,攻十雉之城,死亡太半,僅以身返。既智屈於金墉,亦雖拔而不守,皆筭失所為,至今為笑。前鑒未遠,已忘之乎?和門邑邑,戲載往意。」
虜既為徐州軍所挫,更欲於邵陽洲築城。慧景慮為大患。欣泰曰:「虜所以築城者,外示姱大,實懼我躡其後耳。今若說之以彼此各願罷兵,則其患自息。」慧景從之。遣欣泰至虜城下具述此意。及虜引退,而洲上餘兵萬人,求輸五百匹馬假道,慧景欲斷路攻之。欣泰說慧景曰:「歸師勿遏,古人畏之。死地之兵,不可輕也。勝之既不足為武,敗則徒喪前功。不如許之。」慧景乃聽虜過。時領軍蕭坦之亦援鍾離,還啟明帝曰:「邵陽洲有死賊萬人,慧景、欣泰放而不取。」帝以此皆不加賞。
四年,出為永陽太守。永元初,還都。崔慧景圍城,欣泰入城內,領軍守備。事寧,除輔國將軍、廬陵王安東司馬。義師起,以欣泰為持節、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隨郡軍事、雍州刺史,將軍如故。時少帝昏亂,人情咸伺事隙。欣泰與弟前始安內史欣時密謀結太子右率胡松、前南譙太守王靈秀、直閤將軍鴻選、含德主帥苟勵、直後劉靈運等十餘人,並同契會。
帝遣中書舍人馮元嗣監軍救郢,茹法珍、梅蟲兒及太子右率李居士、制局監楊明泰等十餘人相送中興堂。欣泰等使人懷刀於座斫元嗣,頭墜果柈中,又斫明泰,破其腹,蟲兒傷刺數瘡,手指皆墮。居士踰牆得出,茹法珍亦散走還臺。靈秀仍往石頭迎建安王寶夤,率文武數百,唱警蹕,至杜姥宅。欣泰初聞事發,馳馬入宮,冀法珍等在外,城內處分,必盡見委,表裏相應,因行廢立。既而法珍得反,處分閉門上仗,不配欣泰兵,鴻選在殿內亦不敢發。城外眾尋散。少日事覺,詔收欣泰、胡松等,皆伏誅。
欣泰少時有人相其當得三公,而年裁三十。後屋瓦墮傷額,又問相者,云:「無復公相,年壽更增,亦可得方伯耳。」死時年四十六。〔二一〕
史臣曰:崔慧景宿將老臣,憂危昏運,回董御之威,舉晉陽之甲,乘機用權,內襲少主,因樂亂之民,藉淮楚之剽,驍將授首,群帥委律,鼓鼙讙於宮寢,〔二二〕 戈戟跱於城隍,陵埤負戶,士衰氣竭,屢發銅虎之兵,未有釋位之援,勢等易京,魚爛待盡。征虜將軍投袂以先國急,束馬旅師,橫江競濟,風驅電掃,制勝轉丸,越城之戰,旗獲蔽野,津[4037454005]之捷,獻俘象魏,瞻塵望烽,窮壘重闢,戮帶定襄,曾未及此。盛矣哉,桓文異世也!
贊曰:叔業外叛,淮肥失險。慧景倒戈,宮門晝掩。欣泰倉卒,霜刃不染。實起時昏,堅冰互漸。
校勘記
〔一〕 地惟形勢 「形勢」元龜四百作「形勝」。
〔二〕 唯樂侵伐虜堺 文有脫訛。疑「唯樂」下脫「鈔略」二字,「侵伐虜堺」當作「若侵虜境」。通鑑齊明帝建武四年:「叔業啟稱:北人不樂遠行,唯樂鈔略,若侵虜境,則司、雍之寇自然分矣。」可證也。「堺」字殿本作「界」。堺與界同,然此堺字疑為境字之形訛,亦原文本作「若侵虜境」之一證也。
〔三〕 虜又遣偽將劉藻高匆繼至 按高匆魏書有傳,作「高聰」。通鑑亦作「高聰」。
〔四〕 〔清〕 河東武城人也 據南監本、毛本、殿本、局本補。
〔五〕 輒〔傾〕 資獻奉 據南監本、毛本、殿本、局本補。
〔六〕 四月慧景至廣陵覺便出奔 張森楷校勘記云:「慧景舉兵,在三月上旬。其攻京城敗散,在四月上旬。此『四月』疑當作『三月』。」按通鑑敘「慧景至廣陵,覺走從之」,在三月己亥後,壬子前。考異謂慧景傳四月至廣陵,蓋「四月」當作「三月」。參閱卷七東昏侯紀校記第四條。
〔七〕 游盪〔軍〕 主董伯珍 據南監本、殿本、局本補。
〔八〕 善射獵能捕(虜) 〔虎〕 據殿本、局本改。
〔九〕 拒慧景於北籬門 「籬」原作「離」,今據南監本、殿本、局本改。
〔一0〕 慧景引軍入樂遊〔苑〕 據南監本、殿本、局本補。
〔一一〕 石頭 二字原訛倒,今據南監本、殿本、局本乙正。
〔一二〕 崔恭祖與驍將劉〔靈〕 運詣城降 據南監本、殿本、局本及南史補。
〔一三〕 與左興盛軍容袁文曠爭敬則首 「容」原訛「客」,各本不訛,今改正。
〔一四〕 帝以其勇 「勇」下南監本、殿本及南史並有「健」字。
〔一五〕 僥小民之無識耳 「僥」南監本、殿本、局本作「倖」。
〔一六〕 則何戈之士 「何戈」南監本、殿本作「荷戈」。按說文「何,儋也」,段注「何,俗為荷」。
〔一七〕 (何則) 〔若以〕 狂主雖狂而實是天子 據南監本、殿本、局本及通鑑齊和帝中興元年改。
〔一八〕 中領軍臣(諱) 〔詳〕 據通鑑改。按諱與詳形近而訛。詳指夏侯詳,詳時為中領軍。殿本依北監本改「諱」為「衍」,不知蕭衍時為征東將軍,崔偃疏中明稱之為「征東」也。
〔一九〕 今茲之旨 「茲」字原闕,今據南監本、殿本、局本補。
〔二0〕 陛下若引臣冤免臣兄之罪收往失 元龜八百七十作「陛下若俯鑒臣冤,深收往失」。
〔二一〕 死時年四十六 「時」原訛「者」,各本不訛,今改正。「四十六」御覽七百三十引及南史並作「三十六」。
〔二二〕 鼓鼙讙於宮寢 「宮」原訛「官」,今據南監本、殿本、局本改正。
裴叔業,河東聞喜人,晉冀州刺史徽後也。徽子游擊將軍黎,遇中朝亂,子孫沒涼州,仕於張氏。黎玄孫先福,義熙末還南,至滎陽太守。叔業父祖晚渡。少便弓馬,有武幹。宋元徽末,累官為羽林監,太祖驃騎行參軍。建元元年,除屯騎校尉。虜侵司豫二州,以叔業為軍主征討,本官如故。
上初即位,群下各獻讜言。二年,叔業上疏曰:「成都沃壤,四塞為固,古稱一人守隘,萬夫趑趄。雍、齊亂於漢世,譙、李寇於晉代,成敗之跡,事載前史。頃世以來,綏馭乖術,地惟形勢,
高宗為豫州,叔業為右軍司馬,加建威將軍、軍主,領陳留太守。七年,為王敬則征西司馬,將軍、軍主如故。隨府轉驃騎。在壽春為佐數年。九年,為寧蠻長史、廣平太守。雍州刺史王奐事難,叔業率部曲於城內起義。上以其有幹用,仍留為晉安王征北諮議,領中兵,扶風太守,遷晉熙王冠軍司馬。延興元年,加寧朔將軍,司馬如故。
叔業早與高宗接事,高宗輔政,厚任叔業以為心腹,使領軍掩襲諸蕃鎮,叔業盡心用命。建武二年,虜圍徐州,叔業以軍主隸右衛將軍蕭坦之救援。叔業攻虜淮柵外二城,剋之,賊眾赴水死甚眾。除黃門侍郎。上以叔業有勳誠,封武昌縣伯,五百戶。仍為持節、督徐州軍事、冠軍將軍、徐州刺史。
四年,虜主寇沔北,上令叔業援雍州。叔業啟:「北人不樂遠行,唯樂侵伐虜堺,
永泰元年,叔業領東海太守孫令終、新昌太守劉思效、馬頭太守李僧護等五萬人圍渦陽,虜南兗州所鎮,去彭城百二十里。偽兗州刺史孟表固守拒戰,叔業攻圍之,積所斬級高五丈,以示城內。又遣軍主蕭璝、成寶真分攻龍亢戍,即虜馬頭郡也。虜閉城自守。偽徐州刺史廣陵王率二萬人,騎五千匹,至龍亢,璝等拒戰不敵。叔業三萬餘人助之,數道攻虜。虜新至,營未立,於是大敗。廣陵王與數十騎走,官軍追獲其節。虜又遣偽將劉藻、高匆繼至,
高宗崩,叔業還鎮。少主即位,誅大臣,京師屢有變發。叔業登壽春城北望肥水,謂部下曰:「卿等欲富貴乎?我言富貴亦可辦耳。」永元元年,徙督南兗兗徐青冀五州軍事、南兗州刺史,將軍、持節如故。叔業見時方亂,不樂居近蕃,朝廷疑其欲反,叔業亦遣使參察京師消息,於是異論轉盛。叔業兄子植、颺並為直閤,殿內驅使。慮禍至,棄母奔壽陽,說叔業以朝廷必見掩襲。徐世檦等慮叔業外叛,遣其宗人中書舍人裴長穆宣旨,許停本任。叔業猶不自安,而植等說之不已,叔業憂懼,問計於梁王,梁王令遣家還都,自然無患。叔業乃遣子芬之等還質京師。明年,進號冠軍將軍。傳叔業反者不已,芬之愈懼,復奔壽春。於是發詔討叔業,遣護軍將軍崔慧景、征虜將軍豫州刺史蕭懿督水陸眾軍西討,頓軍小峴。叔業病困,植請救魏虜,送芬之為質。叔業尋卒,虜遣大將軍李醜楊大眼二千餘騎入壽春。初,虜主元宏建武二年至壽春,其下勸攻城。宏曰:「不須攻,後當降也。」植等皆還洛陽。
崔慧景字君山,
慧景初為國子學生。宋泰始中,歷位至員外郎,稍遷長水校尉,寧朔將軍。太祖在淮陰,慧景與宗人祖思同時自結,太祖欲北渡廣陵,使慧景具船於陶家後渚,事雖不遂,以此見親。除前軍。沈攸之事平,仍出為武陵王安西司馬、河東太守,使防扞陝西。昇明三年,豫章王為荊州,慧景留為鎮西司馬,兼諮議,太守如故。太祖受禪,封樂安縣子,三百戶。豫章王遣慧景奉表稱慶還京師,太祖召見,加意勞接。轉平西府司馬、南郡內史。仍遷為南蠻長史,加輔國將軍,內史如故。先是蠻府置佐,資用甚輕,至是始重其選。
建元元年,虜動,豫章王遣慧景三千人頓方城,為司州聲援。虜退,梁州賊李烏奴未平,以慧景為持節、都督梁南北秦沙四州軍事、西戎校尉、梁南秦二州刺史,將軍如故。敕荊州資給發遣,配以實甲千人,步道從襄陽之鎮。初,烏奴屢為官軍所破,走氐中,乘閒出,擾動梁、漢,據關城。遣使詣荊州請降,豫章王不許。遣中兵參軍王圖南率益州軍從劍閣掩討,大摧破之,烏奴還保武興。慧景發漢中兵眾,進頓白馬。遣支軍與圖南腹背攻擊,烏奴大敗,遂奔于武興。
世祖即位,進號冠軍將軍。在州蓄聚,多獲珍貨。永明三年,以本號還。遷黃門郎,領羽林監。明年,遷隨王東中郎司馬,加輔國將軍。出為持節、督司州軍事、冠軍將軍、司州刺史。母喪,詔起復本任。慧景每罷州,輒
是時虜將南侵,上出慧景為持節、督豫州郢州之西陽司州之汝南二郡諸軍事、冠軍將軍、豫州刺史。鬱林即位,進號征虜將軍。慧景以少主新立,密與虜交通,朝廷疑懼。高宗輔政,遣梁王至壽春安慰之,慧景遣密啟送誠勸進,徵還,為散騎常侍,左衛將軍。建武二年,虜寇徐、豫,慧景以本官假節向鍾離,受王玄邈節度。尋加冠軍將軍。四年,遷度支尚書,領太子左率。
冬,虜主攻沔北五郡,假慧景節,率眾二萬,騎千匹,向襄陽。雍州眾軍並受節度。永泰元年,慧景至襄陽,五郡已沒。加慧景平北將軍,置佐史,分軍助戍樊城。慧景頓渦口村,與太子中庶子梁王及軍主前寧州刺史董仲民、劉山陽、裴颺、傅法憲等五千餘人進行鄧城。前參騎還,稱虜軍且至。須臾,望數萬騎俱來,慧景據南門,梁王據北門,令諸軍上城上。時慧景等蓐食輕行,皆有饑懼之色。軍中北館客三人,走投虜,具告之。虜偽都督中軍大將軍彭城王元勰分遣偽武衛將軍元蚪趣城東南,斷慧景歸路,偽司馬孟斌向城東,偽右衛將軍播正屯城北,交射城內。梁王欲出戰,慧景曰:「虜不夜圍人城,待日暮自當去也。」既而虜眾轉盛,慧景於南門拔軍,眾軍不相知,隨後奔退。虜軍從北門入,劉山陽與部曲數百人斷後死戰,虜遣鎧馬百餘匹突取山陽,山陽使射手射之,三人倒馬,手殺十餘人,不能禁,且戰且退。慧景南出過鬧溝,軍人蹈藉,橋皆斷壞,虜軍夾路射之,軍主傅法憲見殺,赴溝死者相枕。山陽取襖杖填溝,乘之得免。虜主率大眾追之,晡時,虜主至沔北,圍軍主劉山陽。山陽據城苦戰,至暮,虜乃退。眾軍恐懼,其夕皆下船還襄陽。
東昏即位,改領右衛將軍,平北、假節如故。未拜。永元元年,遷護軍將軍,尋加侍中。陳顯達反,加慧景平南將軍,都督眾軍事,屯中堂。時輔國將軍徐世檦專勢號令,慧景備員而已。帝既誅戮將相,舊臣皆盡,慧景自以年宿位重,轉不自安。
明年,裴叔業以壽春降虜,改授慧景平西將軍,假節、侍中、護軍如故,率軍水路征壽陽。軍頓白下,將發,帝長圍屏除出琅邪城送之。帝戎服坐城樓上,召慧景單騎進圍內,無一人自隨者。裁交數言,拜辭而去。慧景既得出,甚喜。子覺為直閤將軍,慧景密與期:四月慧景至廣陵,覺便出奔。
慧景過廣陵數十里,召會諸軍主曰:「吾荷三帝厚恩,當顧託之重。幼主昏狂,朝廷壞亂,危而不扶,責在今日。欲與諸君共建大功,以安宗社,何如?」眾皆響應。於是回軍還廣陵,司馬崔恭祖守廣陵城,開門納之。帝聞變,以征虜將軍右衛將軍左興盛假節,督京邑水陸眾軍。慧景停二日,便收眾濟江集京口。江夏王寶玄又為內應,合二鎮兵力,奉寶玄向京師。
臺遣驍騎將軍張佛護、直閤將軍徐元稱、屯騎校尉姚景珍、西中郎參軍徐景智、游盪
臺遣中領軍王瑩都督眾軍,據湖頭築壘,上帶蔣山西巖,實甲數萬。慧景至查硎,竹塘人萬副兒善射獵,能捕
慧景稱宣德太后令,廢帝為吳王。時巴陵王昭冑先逃民間,出投慧景,慧景意更向之,故猶豫未知所立。竹里之捷,子覺與恭祖爭勳,慧景不能決。恭祖勸慧景射火箭燒北掖樓,慧景以大事垂定,後若更造,費用功力,不從其計。性好談義,兼解佛理,頓法輪寺,對客高談。恭祖深懷怨望。
先是衛尉蕭懿為征虜將軍、豫州刺史,自歷陽步道征壽陽。帝遣密使告之,懿率軍主胡松、李居士等數千人自采石濟岸,頓越城,舉火,臺城中鼓叫稱慶。恭祖先勸慧景遣二千人斷西岸軍,令不得渡,慧景以城旦夕降,外救自然應散。至是恭祖請擊義師,又不許。乃遣子覺將精手數千人渡南岸。義師昧旦進戰,數合,士皆致死,覺大敗,赴淮死者二千餘人,覺單馬退,開桁阻淮。其夜,崔恭祖與驍將劉
追贈張佛護為司州刺史,左興盛豫州刺史,並征虜將軍,徐景智桓靈福屯騎校尉,董伯珍員外郎,李玉之給事中,其餘有差。
恭祖者,慧景宗人,驍果便馬槊,氣力絕人,頻經軍陣。討王敬則,與左興盛軍容袁文曠爭敬則首,
覺亡命為道人,見執伏法。臨刑與妹書曰:「捨逆旅,歸其家,以為大樂;況得從先君遊太清乎。古人有力扛周鼎,而有立錐之歎,以此言死,亦復何傷!平生素心,士大夫皆知之矣。既不得附驥尾,安得施名於後世,慕古竹帛之事,今皆亡矣。」慧景妻女亦頗知佛義。
覺弟偃,為始安內史,藏竄得免。和帝西臺立,以為寧朔將軍。中興元年,詣公車門上書曰:
臣竊惟太祖、高宗之孝子忠臣,而昏主之賊臣亂子者,江夏王與陛下,先臣與鎮軍是也。臣聞堯舜之心,常以天下為憂,而不以位為樂。彼孑然之舜,壟畝之人,猶尚若此;況祖業之重,家國之切?江夏既行之於前,陛下又蹈之於後,雖成敗異術,而所由同方也。
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天下纖介之屈,尚望陛下申之,絲髮之冤,尚望陛下理之。況先帝之子,陛下之兄,所行之道,即陛下所由哉?如此尚弗恤,其餘何幾哉?陛下德侔造化,仁育群生,雖在昆蟲草木,有不得其所者,覽而傷焉。而況乎友愛天至,孔懷之深。夫豈不懷,將以事割。此實左右不明,未之或詳。惟陛下公聽並觀,以詢之芻蕘。群臣有以臣言為不可,乞使臣廷辯之。則天人之意塞,四海之疑釋。必若不然,僥小民之無識耳。
事寢不報。偃又上疏曰:
近冒陳江夏之冤,定承聖詔,已有褒贈,此臣狂疏之罪也。然臣所以諮問者,不得其實,罪在萬沒,無所復云。但愚心所恨,非敢以父子之親,骨肉之閒,而僥幸曲陛下之法,傷至公之義。誠不曉聖朝所以然之意。
臣聞王臣之節,竭智盡公,以奉其上。居股肱之任者,申理冤滯,薦達群賢。凡此眾臣,夙興夜寐,心未嘗須臾之閒而不在公。故萬物無不得其理,而頌聲作焉。臣謹案鎮軍將軍臣穎冑,宗室之親,股肱之重,身有伊、霍之功,荷陛下稷、旦之任。中領軍臣
如以江夏心異先臣,受制臣力,則江夏同致死斃,聽可昏政淫刑,見殘無道。然江夏之異,以何為明,孔、呂二人,誰以為戮。手御麾幡,言輒任公,同心共志,心若膠漆,而以為異,臣竊惑焉。如以先臣遣使,江夏斬之,則征東之驛,何為見戮?陛下斬征東之使,寔詐山陽;江夏違先臣之請,實謀孔矜。天命有歸,故事業不遂耳。夫唯聖人,乃知天命,守忠之臣,唯知盡死,安顧成敗。詔稱江夏遭時屯故,跡屈行令,內恕探情,無玷純節。今茲之旨,
臣所言畢矣,乞就湯鑊。然臣雖萬沒,猶願陛下必申先臣。何則?惻愴而申之,則天下伏;不惻愴而申之,天下之人北面而事陛下者,徒以力屈耳。先臣之忠,有識所知,南史之筆,千載可期,亦何待陛下屈申而為褒貶。然小臣惓惓之愚,為陛下計耳。臣之所言,非孝於父,實忠於君。唯陛下孰察,少留心焉。
臣頻觸宸嚴,而不彰露,所以每上封事者,非自為戇地,猶以春秋之義有隱諱之意也。臣雖淺薄,然今日之事,斬足斷頭,殘身滅形,何所不能,為陛下耳。臣聞生人之死,肉人之骨,有識之士,未為多感。公聽並觀,申人之冤,秉德任公,理人之屈,則普天之人,爭為之死。何則?理之所不可以已也。陛下若引臣冤,免臣兄之罪,收往失,
若陛下猶以為疑,鎮軍未之允決,乞下征東共詳可否,無以向隅之悲,而傷陛下滿堂之樂。何則?陛下昏主之弟,江夏亦昏主之弟;鎮軍受遺託之恩,先臣亦荷顧命之重。情節無異,所為皆同,殊者唯以成敗仰資聖朝耳。臣不勝愚忠,請使群臣廷辯者,臣乞專令一人,精賜本語。僥幸萬一,天聽昭然,則軻沈七族,離燔妻子,人以為難,臣豈不易。
詔報曰:「具卿冤切之懷。卿門首義,而旌德未彰,亦追以慨然,今當顯加贈謚。」偃尋下獄死。
張欣泰字義亨,竟陵人也。父興世,宋左衛將軍。
欣泰少有志節,不以武業自居,好隸書,讀子史。年十餘,詣吏部尚書褚淵,淵問之曰:「張郎弓馬多少。」欣泰答曰:「性怯畏馬,無力牽弓。」淵甚異之。
辟州主簿,歷諸王府佐。元徽中,興世在家,擁雍州還資,見錢三千萬。蒼梧王自領人劫之,一夜垂盡,興世憂懼感病卒。欣泰兄欣華時任安成郡,欣泰悉封餘財以待之。
建元初,歷官寧朔將軍,累除尚書都官郎。世祖與欣泰早經款遇,及即位,以為直閤將軍,領禁旅。除豫章王太尉參軍,出為安遠護軍、武陵內史。還復為直閤,步兵校尉,領羽林監。欣泰通涉雅俗,交結多是名素。下直輒遊園池,著鹿皮冠,衲衣錫杖,挾素琴。有以啟世祖者,世祖曰:「將家兒何敢作此舉止!」後從車駕出新林,敕欣泰甲仗廉察,欣泰停仗,於松樹下飲酒賦詩。制局監呂文度過見,啟世祖。世祖大怒,遣出外,數日,意稍釋,召還,謂之曰:「卿不樂為武職驅使,當處卿以清貫。」除正員郎。
永明八年,出為鎮軍中兵參軍、南平內史。巴東王子響殺僚佐,上遣中庶子胡諧之西討,使欣泰為副。欣泰謂諧之曰:「今太歲在西南,逆歲行軍,兵家深忌,不可見戰,戰必見危。今假此行,勝既無名,負誠可恥。彼凶狡相聚,所以為其用者,或利賞逼威,無由自潰。若且頓軍夏口,宣示禍福,可不戰而禽也。」諧之不從,進屯江津,尹略等見殺。
事平,欣泰徙為隨王子隆鎮西中兵,改領河東內史。子隆深相愛納,數與談宴,州府職局,多使關領,意遇與謝朓相次。典籤密以啟聞,世祖怒,召還都。屏居家巷,置宅南岡下,面接松山。欣泰負弩射雉,恣情閑放。眾伎雜藝,頗多閑解。
明帝即位,為領軍長史,遷諮議參軍。上書陳便宜二十條,其一條言宜毀廢塔寺。帝並優詔報答。
建武二年,虜圍鍾離城。欣泰為軍主,隨崔慧景救援。欣泰移虜廣陵侯曰:「聞攻鍾離,是子之深策,可無謬哉!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豈不聞之乎?我國家舟舸百萬,覆江橫海,所以案甲于今不至,欲以邊城疲魏士卒。我且千里運糧,行留俱弊,一時霖雨,川谷涌溢,然後乘帆渡海,百萬齊進,子復奚以御之?乃令魏主以萬乘之重,攻此小城,是何謂歟?攻而不拔,誰之恥邪?假令能拔,子守之,我將連舟千里,舳艫相屬,西過壽陽,東接滄海,仗不再請,糧不更取,士卒偃臥,起而接戰,乃魚鱉不通,飛鳥斷絕,偏師淮左,其不能守,皎可知矣。如其不拔,吾將假法于魏之有司,以請子之過。若挫兵夷眾,攻不卒下,驅士填隍,拔而不能守,則魏朝名士,其當別有深致乎,吾所未能量。昔魏之太武佛狸,傾一國之眾,攻十雉之城,死亡太半,僅以身返。既智屈於金墉,亦雖拔而不守,皆筭失所為,至今為笑。前鑒未遠,已忘之乎?和門邑邑,戲載往意。」
虜既為徐州軍所挫,更欲於邵陽洲築城。慧景慮為大患。欣泰曰:「虜所以築城者,外示姱大,實懼我躡其後耳。今若說之以彼此各願罷兵,則其患自息。」慧景從之。遣欣泰至虜城下具述此意。及虜引退,而洲上餘兵萬人,求輸五百匹馬假道,慧景欲斷路攻之。欣泰說慧景曰:「歸師勿遏,古人畏之。死地之兵,不可輕也。勝之既不足為武,敗則徒喪前功。不如許之。」慧景乃聽虜過。時領軍蕭坦之亦援鍾離,還啟明帝曰:「邵陽洲有死賊萬人,慧景、欣泰放而不取。」帝以此皆不加賞。
四年,出為永陽太守。永元初,還都。崔慧景圍城,欣泰入城內,領軍守備。事寧,除輔國將軍、廬陵王安東司馬。義師起,以欣泰為持節、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隨郡軍事、雍州刺史,將軍如故。時少帝昏亂,人情咸伺事隙。欣泰與弟前始安內史欣時密謀結太子右率胡松、前南譙太守王靈秀、直閤將軍鴻選、含德主帥苟勵、直後劉靈運等十餘人,並同契會。
帝遣中書舍人馮元嗣監軍救郢,茹法珍、梅蟲兒及太子右率李居士、制局監楊明泰等十餘人相送中興堂。欣泰等使人懷刀於座斫元嗣,頭墜果柈中,又斫明泰,破其腹,蟲兒傷刺數瘡,手指皆墮。居士踰牆得出,茹法珍亦散走還臺。靈秀仍往石頭迎建安王寶夤,率文武數百,唱警蹕,至杜姥宅。欣泰初聞事發,馳馬入宮,冀法珍等在外,城內處分,必盡見委,表裏相應,因行廢立。既而法珍得反,處分閉門上仗,不配欣泰兵,鴻選在殿內亦不敢發。城外眾尋散。少日事覺,詔收欣泰、胡松等,皆伏誅。
欣泰少時有人相其當得三公,而年裁三十。後屋瓦墮傷額,又問相者,云:「無復公相,年壽更增,亦可得方伯耳。」死時年四十六。
史臣曰:崔慧景宿將老臣,憂危昏運,回董御之威,舉晉陽之甲,乘機用權,內襲少主,因樂亂之民,藉淮楚之剽,驍將授首,群帥委律,鼓鼙讙於宮寢,
贊曰:叔業外叛,淮肥失險。慧景倒戈,宮門晝掩。欣泰倉卒,霜刃不染。實起時昏,堅冰互漸。
校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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